第三章 不说战争(三)
“这么干——”
有信心是有信心,但是不能轻敌。彭禹廷听说过,范麻子每临出门,都要先把他的盒子炮别腰里,把他的大砍刀背身后,而且,这家伙泼皮胆大不要命,还学了点儿武功。因此,要赤手空拳去对付他,有必要讲点儿技巧。于是,彭禹廷立马就地召开了一个战前军事会议,就如何打胜这一战,作了具体布置。
战争打响前,彭延林和彭二楞先进村,找了三根麻绳,在村中的南北大路上,栓下了三道绊马索,然后,朝村正中叫牌子的范麻子走去。
干革命夺江山
家家都得拿金钱
花边银元要两千
少拿一块——
空荡荡的村子里,范麻子正在得意忘形。他每夜到他村他寨叫牌子,总是独往独来,如入无人之境。不料——
“少拿一块咋了?不给你娃子拿一个屁眼钱,你给爷咋着?”
范麻子的另一套叫牌子曲还没叫完,正叫得得意,不料就突入其来的碰上硬钉子了。日你娘,操你薰,哪个找死的,敢跟爷爷过不去,敢跟革命过不去。他唰的一下,从后背抽出了他的砍刀,又唰的一下从腰间拔出了他的盒子炮。
一看范麻子骂骂咧咧持刀掂枪的扑来,彭延林和彭二楞便把他们手中早备下的一块石头,朝范麻子身上甩去,然后扭头就跑。
“哎哟,哎哟,日他娘,你们敢打我?”
范麻子挨了石头,气急败坏,便怒起大刀朝彭延林和彭二楞追去。
“嘿!啥家伙?”
没追几步,范麻子打了前栽,他机灵的一跳,没摔倒,又朝彭延林和彭二楞追去。没追多远,又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被绊倒了,但他又很快的跳了起来,他似乎明了什么。
“日你娘,你的暗算我!”
范麻子挨了两绊之后,便挨出些灵性了,他想明白,有人在捉弄他。他站立了,站立在空阔的大路上不动了。日他娘,自从老子掂刀追随刘宝彬闹革命,自从老子攻城陷寨、杀人放火、抢劫绑票、走村串户“飞叶子”、“叫牌子”以来,还从来没碰遇过让他不愉快的。这一回是咋了?这七里庄是咋了?是出了啥能人,敢跟我范麻子弄过不去的事?简直是反了天了!
“范麻子,给你娃子两千!”
“范麻子,给你娃子两千!”
彭延林和彭二楞,见范麻子的行动有些迟疑,胆心他退缩,于是,又喊着,每人朝他各甩去一块石头。
正在恼怒,正在心头犯疑的范麻子,又突然的挨了两石头。
这石头,挨得怪重。幸得没有挨到头上,如是挨到头上,幸许会挨出个烂脑瓜子迸血浆的。
“操你们的老娘!”
范麻子咬咬牙,不“唉哟”,反骂着又朝彭延林和彭二楞撵去。不再考虑对方的暗算不暗算了,不再考虑他的前方是深坑是悬崖了,叫七里庄人欺到这份上,想恁多好干球!
砰!
一边撵,范麻子还一边扣响了他的盒子炮。
盒子炮的颜色,红光满面,一刻间,让这夜的毛毛月光,黯然失色。
盒子炮的嚣叫,别开生面,一刻间,让这个毫无志气的村庄,听到了震撼!
“操你们老娘!”
红光满面并别开生面的震响里,范麻子发疯了,不计一切了。
扑通!
不考虑暗算,不一定就没暗算。没暗算,这战争就没法打。赤手空拳,咋跟盒子炮加大刀打?暗算,早已设置成熟,早在他范麻子前面耐心等待。
范麻子又一次栽倒了。
而且,范麻子这一次的栽倒,栽得比较贴切,比较沉重。许是,他的发疯和不计一切,让他完全失去了机灵。许是,他的迟顿,使他还也没来得及跳起,就被彭禹廷和刘书云给按住了。他企图弹跳,企图反抗,无济于事。彭禹廷五尺五寸五的身高,雄雄壮壮,要镇压他,并不太难。另外,还有彭延林,还有彭二楞,也都很快的扭转身,很快的与彭禹廷和刘书云紧密合作,加强对于他的钳制。他想抡他的砍刀,抡不成了,他想再扣响他的盒子炮,没机会了。他的大砍刀和盒子炮,已被彭禹廷和刘书云夺走了。他的双手被反扭到背上,他的两腿上还坐着个彭延林,他的腰上还骑着个彭二楞。泰山压老鳖,岂容翻身?
“日……你……娘……操……”
身子不能翻,嘴强硬。想强硬,也强硬不了多少。被镇压得连喘气困难,硬也硬得十分艰苦。
“看你那球形!嘿嘿!你娃子日谁?嘿嘿!你娃子操谁?嘿嘿!”
骑在范麻子身上的彭二楞,两只拳头跟擂战鼓一样,嘭嘭嘭的勤劳到范麻子的头上。
“老……子……干……革……命……”
在彭延林和彭二楞的屁股下,范麻子有点儿像被压扁的癞蛤蟆,咕呱咕呱!咕呱着他的途穷末路中的大义凛然。
“干你奶奶个野驴球!叭叭!干你十八辈老祖宗个野驴球!叭叭!”
范麻子给拿下了,解下绊倒他的那根绳子结结实实的给捆成个肉疙瘩。刘书云提议,干脆把他杀了,连夜把他埋了,刘宝彬不一定会怀疑是七里庄人干的,少我麻烦,少惹灾难。此一提议,有点儿道理,彭延林和彭二楞都连声称是,彭禹廷却说,不行,咱们为民除害,干的是光明事,为啥要偷偷摸摸?先把他扔到红薯窖里,大家都回去睡一觉,待明日再收拾他。彭禹廷的说法也对,人家来七里庄叫牌子,来七里庄干革命,都叫嚷得地动山摇,都干得大张旗鼓,咱为啥还没有他土匪强盗们气壮?就先把他扔到红薯窖里,又找一扇石磨盘给盖上,让他禁闭在五尺地下,大展革命英姿,大放革命豪情。二一日,彭禹廷去袁营寨借枪借兵。彭禹廷要以国家法规的名义,惩治范麻子,要以国家法规的隆重,枪决范麻子。袁营寨主王大经,也多经受过匪患之苦,为看家护院,自筹资购枪养兵。从袁营借来十几条枪十几条寨勇,然后,在侯集街隆重举行公审公判大会。
公审公判范麻子那天,侯集街正逢集日,彭禹廷让人们在街西门外,专门搭了个戏台子。戏台子上边,拉了个横幅,横幅是白底黑字,上写,枪决匪徒范麻子大会。大会没开始,范麻子就早早的栓到了戏台子角的一根木柱上,早早的接受着人们对于他的吐痰和扔石块。台子下边的场地里,在会议开始前,先摆上十班铜器。十班的大鼓大锣大铙大镲一字儿排开了,一字儿的喧天闹地轰轰烈烈。人们在万恶土匪的压迫下,很难找来一回畅气,很难找来一次振奋。开初,不少人还不敢参加这样的大会,主要是害怕刘宝彬。斩杀了范麻子,刘宝彬还在,刘宝彬的队伍还在,刘宝彬能不带队伍为他的得力干将范麻子报仇雪恨?后来,刘书云、彭延林、彭二楞就四处放风。说,彭禹廷在国家军里当司令,这次是专门回镇平干镇压的,专门剿灭大大小小的土匪强盗的。说,彭禹廷这次回来,还带了个警卫营,个个都掂着“十子连”盒子枪。营里,还配有机关枪,还配有洋炮。说,彭禹廷还要镇平拉个千军万马的队伍,长期守驻镇平,兼管邓县内乡淅川三县,兼管豫南豫西南。说……听了这些放风,侯集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便纷纷的挺起胸膛了,便纷纷的雄赳赳气昂昂了。没了后顾之忧,谁还怕谁?
大鼓大锣大铙大镲大欢大乐大热大闹,一直欢乐到日光淋头,一直热闹到临近中午,彭禹廷方登台,庄严宣告镇平县南区剿匪民团正式成立。宣告之声刚落,三十杆三眼铳三十挂鞭炮同时点响,嗵嗵嗵和噼哩叭啦的振作,惊天动地,振作的硝烟,弥弥漫漫,腾腾滚滚。人众禁不住欢呼,禁不住雀跃,禁不住雷动出阵阵的“万岁万岁万万岁”、“杀灭革命强盗万万岁万万岁!”、“南区民团万万岁万万岁!”、“……”都“万岁”得山呼海啸,都“万岁”得地动山摇。
宣告罢,镇平民团的隆重建立,紧接,彭禹廷又捧出一张大纸。念道:“中华民国镇平县南区剿匪民团第一斩杀令……”。
斩杀令文字不长,字字跳珠掷玉,句句铿铿锵锵,历数了范麻子的八大罪状后,最后决定,立即对范麻子执行枪决。
枪决的刑斩,是用枪崩烂脑瓜,一枪完命,人们认为让范麻子死得太快,不解恨。其家族中,曾有被范麻子割过耳朵的,要取范麻子的耳朵,曾有人被范麻子挖过心肝的,要取范麻子的心肝,曾有人被范麻子挖过眼珠子的,要取范麻子的眼珠子,曾有人……范麻子已被押到涅水岸边了,已高喊过“三十年后老子还会回来”的革命口号了,被崩烂的脑浆,已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着迸飞了,人们仍然不放过他。有的割耳、有的挖心肝、有的挖眼珠、有的……他欠下的血债太多,要朝他报仇雪恨的人也太多。人们拥拥挤挤,人们争争夺夺。人们都找来了刀子,不论是杀猪刀宰牛宰羊刀或者是剃发刀剪布的剪刀,一应俱全的全都拿出来了,全都朝向已死得完全彻底的他。他的耳朵被割了、眼珠子被挖了、心肝脾肺屎肠子屎包子五脏六腑全都扒完了,连身上的肉,也都一干二净仅留下一具干巴巴的骨头架。
当天下午,“中华民国镇平县南区剿匪民团第一号斩杀令”,就贴到了县城。
很快,彭禹廷斩杀范麻子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县。
各杆匪,一时间,还弄不清楚彭禹廷的来头有多大,还弄不清楚彭禹廷到底有多大兵力,因此,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各有收敛,静观事态。
也就在各杆匪稍收敛的日子里,彭禹廷加紧游说各寨主,动员枪支,动员兵勇。号召,有枪的出枪,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全体镇平人共同尽力尽责,为平安镇平富裕镇平的到来,做出各自的贡献。
彭禹廷的行动和号召,如五更寒天里升起的红太阳,如茫茫迷失中看到的光明灯,灾难沉重过的镇平各界,谁不支持?谁不尽其所有?
没过几日,彭禹廷就动员一百多枪支,一百多个兵勇,中华民国镇平南区剿匪民团的招牌就明晃晃着挂到了侯集街的区政府大门口,民团司令部也气气势势着进驻到了区政府。之后,这里日日都吹军号,兵勇们日日都按照军号的命令或起床或出操或练兵或吃饭就寐,完全一副国家正规军的作派。
之后……
时辰,推移得很快。
很快,就把浓春的太阳,推到了正午时分。
一滩日光,如泼金,如撒银,水流一样漫进了彭禹廷的客厅。
彭禹廷一边亲自为郭学济添茶水,一边苦苦的笑了笑。
“别‘之后’了吧,贤兄,那都是些不能不做的事,那都是些逼着我一定做出来的事。不说了,不说了,过去的事,都成了故事。成了故事的事,叫后代人去说吧!去做评判吧!”
“您‘之后’的事太多,你对于镇平百姓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我会让乔子珍,如实记录入案的,会让千秋世如敬崇你的。”
彭和郭的话来话去间,凉在一旁乔子珍,终于找到了插言。
乔子珍说:“在我的记载里,您一年多内,共率军打灭大小土匪十六杆,刑斩匪首九人,交战中,击毙匪徒三百零七人。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杆首王长安纠匪众四百多……”
“算了算了!”
很难找到插话机会的乔子珍,一旦找到机会,是一定要把他的表达,实现得尽善尽美的。他试图要把彭禹廷灭匪的每一战,都给细细的描述一番的。但是——
彭禹廷说了句“算了算了”,阻止了乔子珍将要开启的滔滔不绝。
“唉!”
阻止罢乔子珍的话,彭禹廷倒叹了一口气。这短短的一叹,在客厅内黑乎乎着游散。
郭学济和乔子珍,都疑惑着眼神,朝彭禹廷望去。
彭禹廷度到了客厅门口,踩在那一滩阳光里。
“也许,在后来的年代里,那些被我斩杀的土匪强盗后代夺了天下,会要对我反攻倒算的,会要鞭尸于我的。”
郭学济朗朗一笑:“要是后来真有这样的年代,那定是王八蛋的年代,定是天下最血腥的年代。”
乔子珍也朗朗一笑:“不会出现这样的年代的,王八蛋终是王八蛋。尘世里,哪容得乌龟老鳖翻身得解放的?哪容得乌龟老鳖坐天下的?”
有鸟,在院内的绿树上,绘声绘色的喳喳叫;有风,在落满明亮的高脊瓦屋上,兴兴致致的弥弥漫漫。一片春天,扑扑楞楞的,在乔家祠大院繁繁荣荣。
彭禹廷迎着满院的春天,站立片刻,然后慢慢的扭转了身。
“二位贤兄,啥都别想,啥都不多说。现在,都饿了,咱们该吃饭了。面筋,快去买些烧饼,再叫温上三壶老黄酒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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