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最后一天，我等一行从苏州到了南京，下榻苏宁环球套房酒店。
街对面就是先锋书店五台山总店。放下行李，大家就看书去了。
第二天，我起个大早，骑了辆共享单车，打开GPS，独自往赤壁路寻访伍叔傥的踪迹。夜里下了雨，路上湿湿的。秋意渐起，拂面而来民国风。经随园未入，径向赤壁路。
赤壁路15号伍叔傥故居（原刊《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 南京重要新发现》） （方韶毅供图/图）
赤壁路旧是民国名流聚居地，钮永建、谭文素、吴震修、沈克非、朱家骅等名人故居鳞次栉比，而赤壁路15号则是苏联驻中华民国大使馆旧址，赤壁路9号也一度是苏联大使馆工作人员用房。我在《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南京重要新发现》（南京出版社2009年12月版）一书上读到，赤壁路15号竟是伍叔傥的故居：“1937年前，由伍叔傥、程佩文夫妇出资购地900平方米，建有砖木结构的西式楼房1幢，平房数间，曾为苏联大使馆租用。1950年，因大使馆迁往北京、业主下落不明而由市房管局代管。现存房屋1幢，坐南朝北，假三层，红砖及黄色拉毛交错外墙，四坡顶、人字顶交错，红瓦，带老虎窗、壁炉，东南侧为多边形建筑式样，北侧窗户部分为拱形，建筑面积444.7平方米，为典型西式风格建筑。”
楼内现有人住。请求入内看看，拍几张照片。主人不允。只好站在院外，四处打量一番。楼房外墙挂着空调外机，四周电线蜘蛛网般交织着，院内颇显杂乱，但这一切都难以抹去这幢建筑曾经的豪华。
伍叔傥故居远景 （方韶毅/图）
赤壁路15号，并非伍叔傥在南京的唯一住处。
1931年春，伍叔傥离开中山大学，从广州到了南京。一到南京，他就去拜访黄侃。黄侃是伍叔傥在北京大学就读时的老师，素来仰慕。用伍叔傥自己的话来说，他加入《国故》，就是因为有刘师培、黄侃做“台柱”。黄侃日记首次出现伍叔傥乃1931年5月5日：“夕食后，伍叔党一比来，久与之谈，乃知为朱家骅僚婿。”这大概就是伍叔傥初到南京之时。伍叔傥随后入职中央大学，与黄侃共事。至1935年2月4日，黄侃日记有三十六处涉及伍叔傥，可见当时他们来往密切。
1934年3月18日，黄侃赠诗伍叔傥两首：“天涯师弟久相望，岂料移居共一庄。从此春朝与秋夕，倡酬应为看山忙。”“筑馆鸡笼相次宗，吾贤素具晋贤风。他时诗礼多疑义，会觉名师在屋东。”诗跋云：“俶傥移居鸡笼山蓝家庄，适予卜筑其西，因赠以二绝句。甲戌二月四日。”这说明伍叔傥初到南京，另有住处，1934年二三月迁居蓝家庄。而黄侃正式住进蓝家庄，应比伍叔傥略迟。黄侃日记1934年6月26日载：“始迁入太平门内蓝家庄九华村九号新宅，东瞻钟阜，西望鸡龙，南眺牛头，北临桑泊。一亩之宫。三层之阁，辛勤数月，吾事得谐，洵足慰也。”我想中央大学通讯录之类一定刊有伍家确切地址，查未得。却在1934年9月编《教育部职员录》找到了伍叔傥的相关信息，蓝家庄九华村六号，与黄家隔三个门牌号。时伍叔傥兼任教育部参事。
查蓝家庄，发现赵元任、傅秉常等均曾在此置业。吴妍因新居落在九华村，额曰双因小筑，并作诗解嘲：“国破家多难，危巢底事营？长怜阴恶木，辄患燹佳兵。飘泊半生过，饥寒一路并。奈何还作茧，忧乐遽忘情。”上世纪四十年代，民盟总部设在蓝家庄16号。郭沫若过访，撰《南京印象》，其中有《初访蓝家庄》一节。黄裳亦到此采访过梁漱溟，载于《旅京随笔》。
然今蓝家庄已不复存。
《现代快报》2007年1月7日刊载有一篇《我家住在蓝家庄》，作者白杨回忆了小时候在蓝家庄居住的情景：“我这里说的蓝家庄，就在如今的北京东路中段上，过去曾是两排平房、住着十几户人家的平民生活区，我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蓝家庄这个地方太小了，就算是老南京人可能知道的也不多，它就在工农兵速成中学（如今的南京外国语学校本部）的斜对面、无线电厂的东侧、南空部队宿舍的西侧。过去，这里住有赶马车的、做瓦匠的、做小生意的，都是布衣百姓，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是邻里关系极为融洽。”“蓦地有一天，我发现蓝家庄没有了，在原先的位置上竟竖起了高楼。我知道，时代不同了，蓝家庄和南京其他许多街巷一样，被从南京市地图上抹去了。”
南京赤壁路，曾是民国名流聚居地。 （方韶毅/图）
黄侃九华村的房子据说是中了彩票后购地兴建的，但他无福消受，只住两年就去世了。而伍叔傥也于1935年初搬到了赤壁路。该年4月编《教育部职员录》登记伍叔傥的在京住址已换成赤壁路15号。这比《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南京重要新发现》所载购置时间更为明确。
伍叔傥夫妇在赤壁路这幢豪宅至多生活了两年。1937年8月，伍叔傥出任浙江省政府秘书长。三个月后辞职，辗转于温州、丽水、武汉等地。1938年初，任教于重庆大学。不久，又回到中央大学教书，往来沙坪坝与柏溪间，直至抗战胜利后。
伍叔傥在中央大学授课。 （吴万景供图/图）
1946年5月，中央大学复员南京，伍叔傥随校重返南京。战后金陵，百废待兴。于伍叔傥而言，亦是人非物也非。十多年前初到南京，身边的伴侣是朱家骅夫人程亦容之妹佩文；而今再次定居南京，同枕共眠之人换成国民党要员张淮南遗孀余柳。不知是他不想再住在赤壁路旧宅，还是此时赤壁路旧宅已被苏联大使馆租用。反正，伍叔傥没有回赤壁路。
徐訏、胡颂平等人的纪念文章均忆及伍叔傥在玄武湖畔新置了一幢小洋房。胡颂平《追忆伍叔傥先生》一文提到，伍叔傥把这幢住宅取名“暮远楼”，胡适为之题写。胡适也是伍叔傥在北京大学就读时的老师，后赞伍叔傥的诗“是用力气做成的”。
徐訏在《悼念诗人伍叔傥先生》文中回忆，战后到南京之便，曾去拜访过伍叔傥。“记得那是在一个秋天的黄昏，天下着雨，黄包车找了好久才找到他的住处。我们谈了好一回，那天好像没有电灯，房内阴暗非凡，他的意态也非常萧索，我没有看到他的美丽的太太，因为晚间有应酬，所以就匆匆告辞了。”说来凑巧，那天还有两位学生去拜访伍叔傥。其中一位叫卓友渔，他晚年写了本回忆录《雪泥鸿爪》，记下当日情景：“适逢有客在座。经伍先生介绍，知道是著名的小说作家徐訏。……伍先生长袍马褂，徐先生西装革履，风范各异。”卓友渔的回忆录还明确指出，伍家在玄武门昆仑路上。正离玄武湖不远，徐、胡所说玄武湖畔的伍宅就在这里吧。
朱东润是伍叔傥任中央大学国文系主任时聘来的教授，中央大学复员南京后被解聘。1947年寒假，朱东润到南京买药，抽空探望伍叔傥。《朱东润自传》里说：“那时他已盖好一所小洋房，很精致也很舒适。伍叔傥在沙坪坝是出名的工资到手，转眼就空的人物，哪里来钱盖洋房呢？原来他是向银行借的，那时的物价早晚不同，一个月起码要翻三个筋斗。所以向银行借款，无论利息多高，到期如数归还的时候，就和白送给你差不多。问题在于向银行借款，必须有极高的政治地位，极灵活的政治手腕。”“伍叔傥的这座暮远楼，运用‘日暮途远’的字句，形容他们这些人的没落意识，是再确切没有了。”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钱谷融是伍叔傥在重庆中央大学时的学生，对伍叔傥颇为敬重，写过多篇纪念文章。2015年11月，我与沈迦兄同去拜访钱先生，问他可有否去过南京伍家。钱先生说，有一年伍叔傥生日，他特地从上海到南京伍家以表庆贺。我想这当是1947年6月伍叔傥五十寿辰之时。中央大学国文系举办文艺讲座庆祝伍叔傥五十岁生日暨任教该校15周年，请来顾颉刚、曹禺、杨晦等为学生演讲，气氛热烈，《国立中央大学校刊》专门报道。
钱谷融先生很迟才知道老师的斋名叫暮远楼。他在《我的大学时代》一文写到：“1997年我去香港，蒙中文大学中文系主任邓仕梁先生送我一本伍先生在香港印的《暮远楼自选诗》，里面所收的几乎全都是五古。春秋时代的伍子胥曾说过‘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这样的话，伍先生是伍子胥的后代，因此他就以‘暮远楼’为号了。当然，他之自称暮远楼，决不会仅仅是因为自己姓伍的缘故，他中年以后，屡经坎坷，不免意兴寥落，渐渐有些颓唐起来。他外貌虽似十分恬淡潇洒，内心其实是颇多落寞之感的。但我当时太年轻幼稚，并不理解他的心情。现在忽然知道他曾自号‘暮远楼’，不免为之怆然者久之。”
黄侃赠伍叔傥诗（原刊《量守居士遗墨》） （方韶毅供图/图）
1948年冬，伍叔傥离开南京去了台湾，就任台湾大学教授。1952年9月，赴日讲学。1957年春夏间，接受香港崇基学院聘请。1966年7月，终老香港。伍叔傥晚年四处飘零，独自生活，居无定所。虽外人看他有魏晋风度，但其内心难免寂寥。
胡颂平亦认为暮远楼这三字“有点衰飒的意味”确实，世道如此，个人又能做什么。他在追忆伍叔傥时感喟，不知先生1948年冬离开南京时，有没有将胡适题写的“暮远楼”横幅带出来。
暮远楼，今何在？我也惦念着。
方韶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