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夜何其
一
刘姥姥去贾府打秋风,没见到“着实响快”的二小姐王夫人,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接待了她。王熙凤按照王夫人的批示,给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在给刘姥姥银子之前,王熙凤绵里藏针地说了几句话。有两句话是这么说的:“外头看着(贾府)虽是轰轰烈烈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
王熙凤的意思是,你别看着我们家大业大,以为我们金山银山,谁也来我们府里揩油。我们也不容易,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说出来你们也不信。
这是给刘姥姥一个小小警告,免得她以后没完没了地来打秋风。贾府的穷亲戚不止刘姥姥一个,远的不说,贾府的后街上、西廓下、小胡同里,住着多少穷本家?他们跟贾府的关系,个个比刘姥姥近得多。虽说贾府的主子时常周济他们,但是族大人多,贾府也不能把整个贾氏宗族的人全养起来,他们私下里怨声载道,贾府的主子只装作不知罢了。
贾府是怎么个“艰难去处”,王熙凤没说。一是她很忙,没时间跟刘姥姥闲聊天,巴不得刘姥姥快走了,她还有很多家务事要处理。二是,她纵然有时间跟刘姥姥说贾府怎么艰难,刘姥姥也没耐心听。刘姥姥只是惴惴不安地想知道结果——贾府太太奶奶是救济她呢还是不救济?
果然,刘姥姥对贾府怎样艰难并不关心,她只是以为王熙凤不想救济她,“心里突突的”,后来听王熙凤说给她二十两银子,“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刘姥姥身上一痒,嘴上就没了遮拦,鄙词俚语全跑了出来:“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么,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我也是知道艰难的”是客套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这才是刘姥姥的真实想法。
有这种想法的,不是刘姥姥一人。我有一次,就听有个人抱怨她的某个亲戚是狗食货,跟他借几万块钱还说没有,“他一年喝酒都喝几万,把他的酒钱给我不就行了”。她这个亲戚,我认识,做生意的,喝酒应酬,必不可少,人家凭什么把酒钱给你呢?况且做生意的也不是日进斗金,他那个亲戚近几年生意不顺,儿子要结婚,买房买车,手头着实没有闲钱。
刘姥姥跟这个人不一样。刘姥姥跟王熙凤说的那些话,是巨大阶层落差造成的。刘姥姥初进贾府,被贾府的金银珠宝晃花了眼,眼里只见贾府的富贵,哪去想贾府的艰难。
刘姥姥第二次入贾府时,王熙凤跟她说贾府怎么艰难,她就能明白一些了。那次她是去报恩,没有期待,心情放松,她开始关注到一些深层的东西。她从凤姐与李纨对坐着吃饭,看出“礼出大家”,想必也能从贾府的各种排场上推断出贾府庞大的日常开销。
刘姥姥与王熙凤沟通还不算难。王熙凤在贾府的太太奶奶之中,最粗俗,最有市井气。她从小当男孩子养,生活自由度高于一般的闺阁小姐,对中下层的生活状况有一些认识。贾府里的小姐当票子都不认识,她结婚不久,就偷偷在外包揽官司,放贷生息,虽说是净虚老尼等人怂恿,她对外面的生活一无所知的话,又怎么敢答应?
这就跟林黛玉给刘姥姥取绰号“母蝗虫”,薛宝钗对刘姥姥无一丝嘲笑一样,不是黛玉刻薄,宝钗虚伪,而是两人的出身与生活阅历不同。林黛玉是官宦小姐,她没沾一丝世俗气,她有种赤子般的天真,她只是把她眼中所见用最传神的语言描述了出来。薛家经营着当铺,薛宝钗会从家人的讲述中,听到那些抱着仅有一点家产进当铺的人家的困窘。心地聪明的她,会想到,将来一日薛家败落了,也是那样的情形。她对别人的困窘,便笑不起来。
二
贾府的小姐之中最不沾地气的不是林黛玉,而是大小姐贾元春。
林黛玉经历了亲人接三连三地死亡,从扬州到京城,路上看了些风景人情。大小姐贾元春生活于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极盛时期,她是长女,比妹妹们大十多岁,跟姑姑贾敏的年龄差距反而小些。她做女儿时,生活状态应该接近于姑姑贾敏,比妹妹们好得多。
贾政一直在京中做官,元春生活于京中,没有“流寓”各省的经历,入宫之前,她大约没出过京城,除了偶尔去亲戚家做客,也没出过贾府。她的生活经历像一张白纸,出了贾府,就进了皇宫,由一个黄金囚笼,进了另一个黄金囚笼。
田园生活什么样?农家生活什么样?元春只是处于想象之中。她想象力的来源是她读过的诗文。从受教育程度来说,元春跟探春、湘云差不多,才气上,比探春、湘云差一点,这不是她没灵窍,而是她读书时,姑姑贾敏出嫁,妹妹们没长起来,母、嫂等人是文盲、半文盲,她没有可交流的人,才气限住了。到探春、湘云等人时,小姐一群,逞才争强,互相激发灵感。湘云不是跟黛玉月下联诗,不会写出“寒塘渡鹤影”,黛玉不是有“寒塘渡鹤影”提着,也写不出意境更佳的“冷月葬花魂”。
元春无论才气还是博览群书的程度,都远逊于宝钗与黛玉。容貌,也不是钗、黛的极致之美。唯其如此,才符合宫中“女史”的身份。她貌美若仙,让人怀疑她以色上位;才气逼人,就配不上“贤德妃”的封号。主流意识里,“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史”是才女的职位,也别太有才,适中就可以。
曹公写元春时,用笔很小心,让她的容貌、才华微带着一点钝,没有宝钗、黛玉的灵透与锋芒。宝、黛二人的美貌与才华都光芒四射,薛宝钗还有点愤世嫉俗,只是宝钗意识到了自己的尖锐,刻意淡化自己的才华,掩饰自己的思想倾向。
元春生活面与知识面都很狭窄,她对生活的了解非常浅层。乡野生活,她只在田园诗中读了一点半点,“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这是多美的意境。诗歌抽象化的表达方式,像是带着滤镜的镜头,对生活有天然美化作用,艰难困窘的生活在诗人笔下也有几分矇眬之美。便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这样描写农家生活艰辛的句子,读者没有亲身劳动体会,也难感同身受。
这一点半点描写农家艰辛生活的诗文,还是前朝之作。当朝诗文,元春读到的应大多是颂圣文,应制诗。这样的诗文中,哪有“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样的句子?元春既没看到过农家生活,从诗文中读到的又都是盛世景象,她可能真的以为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农家生活虽然有点清苦,但很安逸。
她少女入宫,寂寞孤独,像厌倦仕途的文人墨客一样,她把乡村田园当作精神寄托。她认为,在那里,可以摆脱身份的束缚,与亲人团聚,过上质朴、本真的生活。省亲时,她哭着跟父亲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元春的父亲贾政,也向往过田家生活。大观园建成时,贾政带着清客相公们游园,来到稻香村,见竹篱茅舍,杏花如火,他叹道:“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贾政向往的“归农”,当是在一座绿树四合、青山若屏的村庄里,建一座精致茅舍,读书倦了,吟几句“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而不是去当农夫,耕田犁地。这不是我瞎编,那些清客相公看到稻香村篱门前的石碣,赞道:“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范石湖,南宋诗人范成大。他们的田家生活果然以田园诗人为蓝本。
元春诉说宫中之苦时,贾政的“归农”之意早忘到九霄云外,女儿的话,没有让他心有戚戚。他只是以为女儿思念父母,殷殷嘱咐元春“勤谨恭肃”侍奉皇上,不要挂念他老两口儿。元春见父亲如此说话,也只好嘱咐父亲好好工作,闲时注意保养身体。
父女的心登时拉远了距离。
曹公只能这么写。总不能元春哭诉宫中生活无趣,贾政回应:“女儿,当初送你到那不得见人的地方,苦了你了。”那样,《红楼梦》还会传到今天?早让皇上下令焚毁了。
三
《红楼梦》写的是一群足不出户的贵族少女们的生活,她们与“田舍之家”几乎无交集。思来想去,书中就两个农家人,一个是农家女二丫头,一个是村妪刘姥姥。
听说贾贵妃向往“田舍之家”的生活,二丫头会怎么说?
大姐姐,你在宫中做娘娘多好啊!你看你吃的、穿的、用的,我们都没见过。你有那么多人服侍,我出门玩耍,还要抱着弟弟。你不会烧火做饭,不会纺线织布,不会锄草割麦,不敢捉虫子,你在农家怎么生活呀?找婆家都没人要你。
刘姥姥也会说,闺女,别傻了。你皆因托着你老祖宗的福,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哪知我们庄家人的苦,唉,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你还是好好在宫中做娘娘吧。
刘姥姥家就是贾贵妃向往的“齑盐布帛”的“田舍之家”。她跟女儿女婿住在一起,也算“聚天伦”。你问她哪有快乐可言?
她七十多岁了,还在帮着女儿女婿带孩子。严冬将至,一家人的棉衣没着落,女婿王狗儿一筹莫展,在家中喝酒滋事,刘姥姥实在看不过去,给女婿出了个去贾府打秋风的主意,女婿把这块烫手山芋交给她。她运气好,投了贾府老太太的缘儿,贾府的太太奶奶两次给了她一百多两银子和一些衣物布匹,解决了她女婿家缺衣少食的困窘,也给了她一个有尊严的晚年。否则,她将来失去劳动能力,女婿骂她“老不死,吃闲饭”,她能怎样?
贾元春以为“田舍之家”只是日子清苦一点,岂不知,“齑盐布帛”是一种岌岌可危的生活状态,都吃咸菜,穿布衣了,有什么对抗风险的资本?一点小小波折,家里就塌天。刘姥姥家没遭遇天灾人祸,没遭到官府逼捐,恶霸勒索,只是女婿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就棉衣添不上,饭也要吃不上。贫贱家庭事事哀,触目皆是烦心事,纵然“聚天伦”,哪有“乐”可言?
刘姥姥家的困窘,贾贵妃不知道;贾贵妃的精神苦闷,刘姥姥也不理解。她俩在两个隔绝的阶层里,很容易把对方的生活状态理想化。
我们这个时代,信息空前流畅,一则消息从地球那端传到地球这端,比古代从村子这头传到那头更快捷。王室成员、富商巨贾的行踪,随时从网上看见。即使如此,我们仍能感受到阶层之间的鸿沟。我们不就对富贾显贵的子女否认拼爹感到很惊愕吗?认为他们睁眼说瞎话,人品有问题。
那只是两种不同成长环境的结果。
父辈资源强大的家庭,子女的人生是可控的,他们走的路,低风险,低消耗,一站一站如期到达。便是叛逆,也付得起叛逆的成本。父辈零资源的家庭,子女的人生不可控,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不知风险在何处,障碍在哪里,一个小小障碍,蹉跎了一生;一个小人使绊,功败垂成。这对前者来说,轻松可以搞定。
前者说自己的成就是个人努力的结果,未必是欺骗大众智商,而是他那个阶层里,很多人躺在父辈资源上不求上进,他努力,进取,也有些能力,在他看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们听着愕然,是我们在薄田上耕耘,十分耕耘一分收获,百分耕耘一分收获,个人努力与收获成果的比值跟人家不是一回事。
隔阂像春天的冰,悄无声息绽出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