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满乡愁的来路（七）
奖 杯
这是一枚窑变精美的陶瓷飞龙杯。是南阳日报颁发的社科成果奖杯。
这个奖杯，模糊在我视线里并渐渐在我记忆里丢失已经好多年了。
当我又见到它时，它的出现方式和所承载的内容让我心里盛不下，肩上抗不动。
1988年上半年，是我的情感气囊被挤压到要爆裂程度的时段。那时候的两年前我被乡政府选中，从一所村小学借调到乡政府当新闻干事。原因是上级硬性要求各乡镇配这么个角色，原因是这家伙公开发表过散文、小小说……
在民办教师同行们羡慕的目光里，我夜以继日连篇累牍地制造着我认为是新闻的东西发出去，结果全部泥牛入海。
乡党委书记在别人面前说我的话传过来时，我要打退堂鼓了。
传话人说赵书记说，这么长时间也不见报纸上有咱乡的新闻，写新闻有那么难吗？那货会不会弄啊？有落井下石的人上烂药：是谁把那个货弄来的？
我带着极大的羞愧去见张委员，她是乡党委主管我的宣传委员，说了我洗手不干的打算。她一口拒绝说不行！
你要坚持住，我为你背了两年黑锅你好意思走啊你！
——因为，我是她弄来的。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这个写不出新闻的人，急成了狗和兔子。
我把我的稿子写出去不被采用全部归结到报社编辑有眼无珠和用稿营私舞弊上，都是他们害得我在领导和同志们面前无法抬头。
由于党委宣传委员的挽留，政府这堵墙一时半会儿跳不出去，狗做不成，只能学兔子了——我咬了南阳日报社总编一家伙！
那时候，中央正提倡上下级对话，我脑子一热带着无处发泄的满腔怒火给时任南阳日报总编的刘希烈先生写了一封信，标题是《我与总编对对话》。就是这封信，让这枚奖杯徐徐向我走来，或者说，让我向这枚奖杯款款走去。
刘总编当真接到了这封对话信，关键是他接到了还认了真，把信很当回事地批给了南阳日报社群众工作部主任曾亚春同志。
曾老师写了回信并告诉说报社正在搞一次名叫“飞龙杯”的大赛征文活动，“欢迎把你的体会写成文章寄来”。两年间送出去便日思夜想的文章，全都泥牛入海，偏偏这怼人的“牢骚信”倒有了个说法。
小心眼子的我，忐忑不安起来。心里泛着嘀咕，你写了这么多稿子，本来人家对你有了点印象，说不定正打算用你一篇两篇什么东西的，你这样揭短戳伤口，不怕把人家惹毛了？恼了人家会给你穿小鞋的。
想着，怕着，写着。越想越怕越有委屈。带着项王破釜沉舟的壮烈，以《流产、负债与丑儿诞生》为题，写了几年写稿的甘与苦投向南阳日报。
后来有文友问我题目是不是从鲁迅的《流产与断种》来的？我说真不是。因为，那会儿我还没有读过老周的“断种”。我的标题是从邻居“王妈妈”那儿来的。我妈说王妈妈一生流产20多次怀孕不成，整天以泪洗面，四处求医问药，中药吃了一大车，才终于怀上一个女儿，取名“信之”，取“虔诚地相信送子观音一定会对信徒护佑之”的意思。
我和王妈妈何其相似：都是习惯性流产。和王妈妈又何其不同：面对流产王妈妈烧香拜佛，我是对报社总编牢骚满腹。
我把稿件屡投不中比做流产，把无法兑现在采访对象那里许下的承诺作为负债，把终于被采用的一两篇小稿子比做自己的丑儿诞生，就这样《流产 负债…》一稿便如此这般带着仇恨，像一个要找人报仇的醉汉，直奔报社总编而去。
征文全文照登，几个月后的1989年春，接到通知说让我到报社领奖，我顾不上送回带在身边的儿子，赶到报社。在反复听着颁奖者对文章的夸奖和溢美之后，我堂而皇之地领取了奖金、证书和一个烧制精美的盘着飞龙的陶瓷奖杯。
赶回乡政府，我首先去向党委书记报喜，我要让他改变对“那货”的看法，然后去张委员那儿帮她解放背了两年的“黑锅”。
我告诉张委员，报社的老师说评委读了我的参赛作品都哭了，这时候我的一路晕车呕吐的7岁的儿子接腔插话:“哪是说哭了，人家说落泪啦！”
噢，我的--让人落泪的--无数次《流产》之后的文章换来的--奖杯哟！
看着奥运会获奖运动员，身披国旗狂奔，被解说者和记者解释成--为国家争光而自豪，曾经觉得夸张。
单纯的我捧到奖杯，只有一种雪耻的快感。此外，没有想太多。
那枚挂着获奖作品名称的奖杯被抱回家后，我便开始了之后的由民办教师走向国家干部的行程。跋涉中，岁月里飘飞的扬尘一点点浮上奖杯，使它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糊并彻底丢失。
在拥挤的城市里行走，生命的疲惫愈聚愈重，那样的奖杯，再发几枚也找不回当年的激动了，因为人过了某个阶段，已不需要那类东西带给的慰藉。
然而它的再次出现，却又一次撼动了我的心。
那天，我电话告诉在农村的大哥二哥，我说你们帮助把妈的东西收拾一下，我把妈接来城里吧。哥们按照我的意思帮妈收拾停当，还没等我回去接，老人家便催着我哥把她送来了。
妈拎着一个被撑得圆鼓鼓的化肥袋子，我接过来她说你慢点，我说咋有啥宝贝还怕我拿跑了不成？
妈说看你娃子说哩。
妈把袋子拿过去，解开袋口，小心翼翼地把用她的衣服严严实实裹着的那个奖杯“剥”出来，双手捧着放到桌上。她的这一番动作已经给了我触动，她还用话敲我的已经颤栗的心:“我把它给你拿来了。你进城后，我一直藏在衣柜里，怕碰着它。这一进城我不在家了，你哥那娃们要是把它给弄打了可咋整啊。”
我的眼泪再也噙不住。
妈嗳，你呀！你舍得把我外婆给你陪嫁的一对工艺考究的陪伴你几十年的银手镯分给老大老二两个儿媳；你舍得把自己舍不得穿的衣服送给我父亲的弟媳；你舍得为照顾我父亲的两个弟弟把双胞胎儿子送人，你却舍不得把那个泥巴做的瓶子丢在家里……。
我的--多么沉重的--让儿子承受不起的--母爱呀!
母亲，我哪里知道你竟如此看重这个我早已忘却的奖杯。为什么，您？
看着面前的已77岁的满头白发的老人，我记起了那个离我并不遥远能双手一抡便把几十斤重的草背笼从地上抡到背上的母亲。
我母亲的一生是艰辛的。
母亲原本应是西部某大城市的市民，她有许多希冀都因为没有离开河南这个贫穷的农村而一一落空。
她哥哥姐姐的孩子一个个成了城市工人或企业老板，她的孩子全部“窝”在农村，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母亲在心里一遍遍悄悄对比，悲伤一点点累积。她给别人不能说，说了丢人，人家笑话，她只能默默地悲伤着。
城中村里，她哥她姐家里房屋成片，能接纳几十家房客，她却待在低矮潮湿不透风的破草房里。因为没有房子，迫不得已让二儿子招亲到女方。因为没有房子住，哥哥拖着患癌的身体千里迢迢从西安翻山越岭来看她，她只能在厨房地上为哥哥铺上麦草，打个地铺，窝窝憋憋地接待哥哥三天，然后匆匆把哥哥送走。歉意变成沉重的自卑和委屈，在母亲心里生长，长成偌大的结石，重重地挤压在自己心上。
她多想找到一件能使她疼痛的心得以安慰的东西，可她总也找不到。谁能给她安慰，什么东西能给她安慰啊？
母亲反反复复地尝试和寻找着，在一次次失望之后，突然她看到儿子抱回一枚奖杯，她眼前一亮，奖杯？莫可名状地惊讶着揣摩着那东西的真正价值，不可思议地附加着外延着那东西的重大意义。她知道，一个自然村没有谁有这东西，一个行政村十几个村子没有谁有这东西……终于，那份荣耀与排场，一下子使挤压在心底的郁闷释放出来，找回了一种锦衣玉食，甚至楼房瓦屋都无法替代和超越的幸福和快乐。
对母亲面对奖杯的情绪的理解和猜测，缘于她把奖杯“剥”出来之后的一个其他场景。
那天，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邻居一位母亲捕捉到她的蹒跚学步的孩子一声似“妈”非“妈”的“鸟”语时，她在门外大呼小叫的喊着告诉其他人:“我孩子会喊妈啦，孩子会喊妈啦！你们刚才没有听到吗？”然后她挨家挨户去说！
我突然明白了！
多年前，我抱着奖杯回到家，母亲满眼惊喜，连续不断地念叨：
“我儿子得奖了，我儿子得奖了……”
当时只顾自己高兴，哪里顾得上感受母亲的情绪。今日回想起来，我抱着奖杯在母亲面前出现时，我母亲的激动绝对不亚于那位大呼小叫“我儿子会喊妈了”的母亲。
她儿子获奖啦，那奖杯多么令她荣耀和自豪啊。
现在我明白了，运动员在国际舞台上挂着奖牌披着五星红旗满场狂奔的喜悦，那是背后有祖国母亲在为之幸福着啊。奖杯，原来当真不只属于获奖者自己。
母亲，我想起来了，那会儿咱们还在农村老家，你听说谁家要写信读信，你便一脸自负地说:“让我儿子帮你吧！”每逢春节来临前写春联那几天，你总是主动喊着邻居由咱们家倒贴笔墨纸张让儿子为大家写春联……
现在我才明白，那是母亲在继续着奖杯带给她的快乐，也是母亲在向奖杯里装载着它固有意义之外的属于母亲的内容啊！
奖杯，你已不再是原有的你。
你已成了母亲重新颁发给我的另一枚奖杯。
